风中的怀念

这一天的风是突然起的，把太阳刮跑，在耳边呜呜作响。我走在这条路上，再一次陪您。

您可真能走啊，当年甚至可以从乡下到城里，几十公里健步如飞，凭的却是一双略畸的裹脚。每次您来了又回，喜欢走这条路，我们这些孙女就陪着。

路旁的梧桐树依旧，浓密的叶，高高的干。那一年夏日，阳光灼灼，您笑指：我们家缨子的腿可真白啊！那一个秋夜的路灯下，您挽紧我的胳膊，低低地嘱：要好好待爸爸妈妈。当我结婚成家，您甚而叮咛我夫妻之道。寥寥数语，令我感怀。

您是我的奶奶，从不知老之将至已至，总是劝慰善感的亲人说，心放开一些放大一些。

送您一件颜色艳丽的衣服，您会笑逐颜开，喜滋滋地问：“真是给我的吗？那我就收下了啊。”随即又扭捏地用手捂着落了几颗牙齿的嘴，呵呵大笑，说：“我可真是老来俏了。”

您爱唱十二月花名歌，“正月梅花香又香，二月兰花盆里装，三月桃花红十里……”，还爱哼：春季到来绿满窗，大姑娘窗下绣鸳鸯，忽然一阵无情棒，打得鸳鸯各一旁……常常未唱完就摆手说不记得了，然后哈哈大笑。

犹记得，夏夜的傍晚，院落里围着人，那是您招呼来的观众，看我又歌又舞。那时我五六岁，寄在您那儿。“小燕子穿花衣，年年春天来这里……”《小燕子》至今萦绕，那是我一生仅有的表演生涯。

犹记得，我嘴馋偷吃您带来的桃酥饼，一点一点掰，终于吃完小半，您打开包装纸，一脸惊讶。但您只是看我一眼，没有追查。

犹记得，上大学和男朋友玩太晚，进不了寝室，又不敢回家，偷跑到您的住处。您看了看门外男友远去的身影，只说一句：不要让父母担心。

您生于1919年，逝于2013年。民国，北洋军阀， * 政府，国共合作，抗日战争，新中国成立，抗美援朝， * ，三年自然灾害，文化大革命， * ，改革开放，等等，都是左右您生命画卷的椽笔，但其实您并不很知道这些。

您只知道十二岁八抬大轿嫁给了爷爷，十四岁生了第一个娃，一生共诞下八子，然而死的死，送的送，留在身边的只有四个。

您只知道逃难中吃白土，给地主家做佣洗衣，儿子突然回来说要参军，第二天人就走了，儿子突然来说要娶媳妇，您跑到乡下看了看就定了。

您只知道您的孩子都是好的，个个都好，虽然没少为他们心惊胆战。

您只知道当纺织女工的快乐，大街上卖冰棒的自在。您自食其力，总是说，有手有脚，做事开心。给您一点钱或东西，您总是不安地说：“哎呀，给我这么多，这可怎么办，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啊。”

荣也好，辱也好，您都淡然，骨子里有天然的通达和乐观。

但您也有耿耿于怀——当年中断纺织厂的工作，致使没有退休工资。对您来说，工资代表着独立与尊严。

年初看您，您高兴地告诉我，政府终于给您发工资了，一个月可能一两百元，但您很满足，终于成为有工资的人了。

您，独毒，独立得狠毒。50多岁寡居之后，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过活。您喜欢这样，只求一份自由自在。是啊，投寄谁家，会没有妥协和忍耐呢？

您的房间总散发着淡淡的硫磺皂香味。见我们来，总不厌其烦地撩起里外的衣角，说：“你看，勤洗勤换！”然后掀起被褥说，刚洗的，放心坐。当您八九十岁，腿脚不便，视力不是很好时，您仍是坚持踽踽行路，到十几级台阶之下的厨房吃饭，因为您不想房间有饭菜味，惹来老鼠。

您一生从未生过什么像样的病，健朗得让人嫉妒。您说，没病没灾，不给孩子们添负担，就是好的。

风愈加大了，我缩紧颅肩，害怕落枝砸下，或者飞来花盆。

似乎听见您爽朗的笑。您常常说：“不怕不怕，爷爷的在天之灵会保佑。”现在您也在天了，也会保佑我们吧？

去年，我蹲在您面前，您拉着我的手抚着，轻轻地说了一句：“原来，老是这么一回事。”

我们祖孙无语。生命像一场魔术，九十多年，您发现了幕布后面的机关吗？那淡淡惆怅的一刻，您就像个孩子。

帷幕落下，真想您能再对您愚钝的孙女轻轻地感叹一声：“原来，死是这么一回事。”

死是什么呢？狂风摇撼着大树，黄叶纷纷飘落，在地上翻滚着，散去散去，终于再也无法寻踪。零落成泥碾作尘，只有香如故。您的名字有“香”呢。

走到路尽头，抬头猛然看到一棵树上结满了黄黄的果实。啊，是柚子。我不由绽开笑容。

在您离去的时刻，我竟然笑了。这就是生活，生活就是不停地记忆，不停地遗忘，或许一秒钟，或许一辈子。

“看那柚子呢？奶奶！”陪您走在这条路上，您也一定会笑的。因为我们是祖孙，我们是知己。

来源：福州日报 2013-11-23 10:18:1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