爱吹口琴的熊

　　他们说，我是彩虹城里画画最棒的孩子。他们还说，我画的花朵像是开在最美的梦境里，我画的雪野好像要在春风里融化。我画的小鱼儿，仿佛能一摇一摆地游进入的心里面……我不免有些洋洋得意，常常在口袋里揣上纸和彩笔，吹着口哨信手涂鸦。转瞬之间，就把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变成了纸上的色彩。

　　当然，我也有静下心来面对风景的时候，就像现在。我的面前是一条初夏的河流。绵长的河水像闪光的绸缎，很安静很柔和地铺展开来。两岸是青青的原野，傍晚的阳光轻轻立在草尖上，立在画板上。我不时抬头看一眼河流，娴熟地在画纸上落下优美的线条。

　　当最后一笔即将画下的时候，我的眼睛又一次望向河流。这时，我看见河上漂来一只弯弯的小船。它像游鱼一样顺流而下。很快就漂到了我的画板前。我吧嗒搁下画笔，好奇地跑上前去，像小鹿儿似的轻轻巧巧跨上小船。

　　小船载着我向南方，像一枚轻盈的叶子。它会不会漂向彩虹城外的世界呢？

　　 * 脆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，看着暮色像淡淡的水彩。涂抹着周围的一切。天空是淡紫色的。河水是浅橙色的，两岸的原野是墨绿色的，我变成什么颜色了呢？我想知道啊。于是，双手撑着船舷，抬起脑袋，轻巧地腾跃起来。气人的是，小船忽然在水面打起了旋儿，它越转越快，越转越猛，渐渐翻卷起亮晶晶的水花，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，任性地撒起了野。我紧紧地抓住船舷。看水花映满落日的光芒。不过，我一点也不害怕，只是忍不住猜想，如果掉进水里，会不会像水孩子汤姆一样，游遍蓝色的海洋？会不会遇见美丽的人鱼和她悲凉的歌声呢？

　　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，天空像熄灭了所有的灯盏，一瞬间黑暗。在一阵接一阵凌乱的水声里，我和小船似乎就要掉进一个巨大的漩涡。这时，一只大大的手掌轻轻把我拽了起来。我惊奇地张大了嘴巴，刚想喊出声来，它却又轻轻地把我放下了--我的双脚，触到了坚实的大地！我仰起头来，听见星星在天上噗噗开放的声音。

　　我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一切，那只大大的手掌又拽着我的手一路飞奔。是善良的巫婆吗？可我没看见她黑色的大氅闪光的扫帚。是小飞侠彼得。潘吗？可他没有带我飞翔着穿越夜色。我只看见一个高大的背影，牵着我奔跑在漫天星光下。

　　路似乎很长，我的手被暖暖地包裹着。我们跑过星光照耀的原野，跑过蓝莹莹的桔梗花田，还穿过一个散发着甜蜜果香的树林。在这梦游一样的奔跑中，我的眼睛忽而好奇地睁开，忽而放心地闭上。

　　“咱们到啦。”一个温暖而沙哑的声音，忽然在我头顶响起。

　　我抬起头来，是一只胖乎乎的熊！它的眼睛正和蔼地注视着我，像两枚温柔的月亮。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，可还是立马咧着嘴巴，给它一个傻傻的笑容。记得小时候，妈妈常说，爱笑的小孩更讨人喜欢啊。

　　我心里的疑惑还在咕噜咕噜地冒泡泡呢，眼前就出现了一大片明亮的玉米地。我敢说，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玉米地了。无数棵纤细秀美的植株绵延在星空下，碧绿的叶子，金灿灿的玉米，在天地间闪耀着奇异的光彩。它们干干净净的样子，好像不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，而是齐齐生长在一颗巨大透明的水珠里。熊牵着我走进去。清凉的空气里，纷扬着无数细小的光点．每走一步，都像踩在雪地上。

　　“那么大的玉米地，是我一个人的家，我没有伙伴，也忘了从哪里来的。”熊拉着我的手，像是自言自语。我不是个伶牙俐齿的孩子，只好傻呆呆地望着这个大家伙。

　　“你愿意听我吹口琴吗？”熊问我，它的眼睛里飘过一丝浅浅的忧伤。

　　“好啊，好啊。”我仰着脑袋乐呵呵地说。我很喜欢眼前的熊，它胖乎乎的模样，让人好想抱抱。

　　熊也笑了。熊的笑容，不知怎的，就让我想起了彩虹城里繁花盛开的夜晚。

　　熊的手掌里像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根玉米，它把玉米放在嘴巴前面。熊不吃玉米，熊吹起了口琴，金灿灿的玉米口琴！

　　如果你见过开在盛夏的莲花，凝视过阳光里一枚新绿的叶子，那么，你一定不难想像，熊的琴声，是怎样潺潺而来，有着怎样的芬芳和颜色。

　　熊不知疲倦地吹了一首又一首，每一首都是那么新鲜。辽阔的星空下，好像只有我和熊两个。琴声飞扬在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玉米地上，让我想起春天屋檐下的雨滴，想起夏夜里慢慢飞舞的萤火虫，还想起小狗儿清澈的眼神。我摸出口袋里的纸和笔，刷刷刷画下闪现在心里的画面，还有熊吹口琴的模样。

　　“好听吗？”熊放下它的玉米口琴，侧着脑袋问。

　　“嗯，好听极了。”我重重地点头，一边把画儿递给它看。

　　熊看着看着，眼睛里亮起一种奇异的神采。它像发现了什么似的，紧紧注视着画面。它揉了揉眼睛，断断续续吹起曲子。它小心翼翼的，好像生怕惊吓了谁。终于，它停了下来，抬起头看着我，眼睛里满是熠熠的光彩。

　　“太棒了！”熊毛茸茸的手掌拍着我的肩膀，“你知道，以前，我从来不记得自己吹过的曲子，也不知道它们有多美。”熊叹了口气，眼睛马上又明亮起来，“可是，当我看到你的画儿，那些曲子，就一首一首乖乖地回来啦！你看--”熊一把拽过我，指着其中的一幅，吹起了一小段清亮的旋律。“还有这个．这个--”熊又吹起了几个欢快的音符。

　　熊一首一首地回忆着．寻找那些吹散在风里的琴声。它的眼睛不时闪现出惊喜的光芒，像一个曾经迷路的孩子，终于敲开了熟悉的家门。“啊，你知道，”熊说，“这些曲子，让我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小熊的时候，躲在妈妈怀里看星星。想起我最喜欢的熊妹妹，想起那个永远明媚的森林……”熊说着说着，就变成梦呓一样的喃喃自语了。

　　熊吹起一首明快的曲子，那些跳跃的旋律，像是草原上得嗒得嗒清脆的马蹄声，从遥远的春天里来。熊吹完曲子，我们惊奇地看见，玉米口琴竟然像一朵烟花，在夜色里绽放，金灿灿的玉米粒儿飞扬在空中，恍如琴弦上恣意飞舞的音符，又好像不知疲倦歌唱着的金色小鸟。在那明灭的光芒里，隐隐闪现出一些朦胧的影像--

　　一只小小的熊正在翠绿的树下东张西望着--影像慢慢地清晰了--它看见清清的溪流穿越春天的森林，许多亮眼睛的露珠儿从树叶上跳到草尖上。一只小白兔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，在青草丛里，像最后一团晶莹的雪。一群小小鸟齐齐立在刚冒出新芽的枝头，咿咿呀呀唱起了心爱的歌谣。

　　小小熊望着望着，在森林里快活地打起了滚儿。咕噜咕噜，草叶啦，花瓣啦，泥巴啦，给它穿上了春天的花衣裳。咕噜咕噜，小小熊滚到蚂蚁家，把新做的果子球压得扁扁的。蚂蚁们目瞪口呆，小小熊兴高采烈地把它们当馅饼吃。咕噜咕噜，小小熊滚到熊爸爸毛茸茸的脚掌上，熊爸爸拍拍它的脑袋，撸撸它的耳朵，爽朗地笑着：“你这小淘气熊呀。”小小熊咯咯笑着，咕噜咕噜，滚到了熊妈妈的大围裙里，熊妈妈抱起小小熊，亲亲它圆嘟嘟的脸，还给它一罐新鲜的蜂蜜。小小熊吧嗒吧嗒舔着蜜糖，甜甜的香味被风吹得很远……

　　在慢慢暗淡下来的玉米烟花里，我和熊分明闻到了槐花蜜的清香，就像童年的味道。我还看见，熊的眼睛里闪耀着幸福的泪光。

　　熊轻轻抚摩着那些画儿，又从中挑出一张，吹起了另一首曲子。在我听来，是很抒情的调子，悠扬的琴声像白莲花般的云朵开满了山崖，像无边的细雨路过青色的村庄。在熊深情的吹奏声里，口琴上的玉米粒儿又像被魔棒点了似的，纷纷飞舞在夜色中；像无数长着翅膀的小精灵，似乎还唱着银子一样纯净的歌。玉米地，忽然和我们的心情一样，焕发出圣洁而动人的光彩。

　　玉米粒儿在我们不经意的瞬间，悄悄飞舞成星星的形状，每一颗都散发着酸酸甜甜的柠檬味儿。啊，在那样香甜的星空下，还并肩坐着长大了的小熊和它的熊妹妹。星星们在它们的头顶像一树甜美的果子。

　　小熊指着朦胧的远方．说：“那里会有我们的新家。”

　　熊妹妹拽拽头上的蝴蝶结，说：“家里的蜜罐像大象家的水缸那么大，要爬上梯子才够得着。”

　　小熊说：“不，咱们家的蜜罐从门口一直到枕头边，一伸舌头呼噜呼噜就舔到了。”

　　熊妹妹呼地站起来：“咱们家门前就有一条蜜糖河，从南流到北，怎么喝也喝不完。”

　　小熊也蹦蹦跳跳起来：“咱们家的屋檐会下蜜糖雨，只要朝天上拍拍手，就会哗啦哗啦落下来，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。”

　　“呵呵，你真是个吹牛熊。”熊妹妹乐不可支。

　　“哈哈哈……”小熊也笑了。

　　笑声一直飞向望也望不到边际的星空。

　　而我和熊，听到那笑声涟漪一样，飘散在被琴声照亮的玉米地。我们面对面坐着．那些快乐的影像把我们的脸映成了明亮的小太阳。

　　……

　　后来的许多天里，熊都很快乐。在太阳照耀着的玉米地，在晚风轻扬的玉米地，连绵起伏着海一样的琴声。

　　那些天，我的彩笔像十二种颜色的彩虹，画出来的画特别鲜亮。我把画儿送给了熊，只留下一张“熊吹口琴”的画儿，很小心地放在口袋里。那些画儿，叠在一起，已经挨到熊的耳朵了。我很纳闷，好像我口袋里的纸怎么画也画不完似的。

　　熊就欢欢喜喜地坐在那些画儿中间，像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熊。熊把那些画儿当成了自己最亲爱的宝贝，一遍又一遍吹起它熟悉的曲子。我们透过玉米粒的明亮影像，看着熊一天天穿行在浓绿而湿润的森林里，一天天长大。那些迷人的影像，散发着和我的童年相似的气息。

　　这个时候，我就静静地听着，微微笑着。如果可以，我愿意一直听熊吹那些清香的曲子。它们，开满了记忆甜美的花朵。

　　可是有一个夜晚，熊随手拿起一张画儿，不一会儿，它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，眼睛紧紧地盯着画儿。可马上又恍然大悟似的发出长长的“哦”，我只知道，画上是一条水波轻扬的河流。熊慢悠悠地吹起了口琴。起初，琴声像一丝丝池塘边来的微风，像白茫茫的大雾，后来，又像一盏忽然点燃的灯盏，火花灼灼，然后，又像山间的溪流，活泼泼地穿越所有青葱的颜色，不知疲倦地奔流向远方。那些歌唱着的玉米粒儿却像梦游似的，飘散在空气里。哦，它们渐渐变成了轻盈飞舞着的蝴蝶的翅膀。翅膀的边缘，又慢慢氤氲开一个浅绿色的夏天。还有小熊，走在开满野花的河边路上。

　　小河要到哪里去呢？是最高的云朵里，还是最大的蜜罐里呢？是鼹鼠黑暗的家，还是妈妈温暖的怀抱呢？小河也有自己的妈妈吧，她住在开满山花的谷底，还是长满艾蒿的原野呢？小熊很好奇，走着走着，好像一只忽忽悠悠的风筝。被秘密的长线牵系着，沿着河流一直走，一直走。

　　一路上，小河发出铮铮淙淙清脆的声响。小熊路过大象的庄园，它跟大象吃着热腾腾的香蕉糕，一起看红彤彤的秋天；小熊路过狐狸的村庄，它跳跃在热烈的篝火晚会上，成为最炫的明星；小熊路过兔子的原野，它们煮香草果子粥喝，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，唱沾着泥土清香的古老歌谣……小熊跟着河流，走过山野，跑过平原；穿过丛林，像个快乐的小小旅行家，它在旅途中一天天长大了--直到有一天，在纷飞的大雪中，在一片辽阔的玉米地里，小熊酣甜地睡着了。雪下了很久很久。覆盖了所有明媚的颜色……

　　影像随着琴声渐渐熄灭了。我看不见熊的表情，只听见玉米地里风吹叶子的轻微声响，像一些来自心灵深处的叹息。熊在想什么呢？想熊爸爸熊妈妈熊妹妹吗？想拍拍手就会下蜜糖雨的童年吗？还是想那条水波轻扬的河流？我仰起头来，遥远的星空，像一面平静的湖水。

　　第二天早晨，我在一些沙沙沙的声响里醒来，我迷迷糊糊地看见熊很忙碌的样子，两只耳朵软扑扑地耷拉在脑袋上。天哪！它在不停地折腾着那些画儿，有的折叠成小小的方块，有的撕开成一绺一绺的流苏，还有的拉扯成一个一个的小卷儿。

　　“嘿，熊，你在干什么呢？”我亲热地拍拍它的大脑袋。

　　“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嘛。”熊咧着大嘴，傻呵呵地笑着。它转过身去，摘下几片玉米叶子，还有一个金黄的玉米。

　　我看着熊把那些方块、流苏、小卷儿用玉米叶子串连在一起，很灵巧地编成一个圆圆的大碗一样的东西。熊“噗”地把碗往脑袋上一扣，噢，那分明是一只很好看的帽子！我呆呆地看着熊又在帽子上点缀些亮亮的玉米粒儿。

　　“我想了整整一晚上，”熊戴着它的新帽子，晃了晃大脑袋，“我整天吹着旧曲子，就吹不出新曲子啦。现在，它们变成了漂亮的帽子，我要戴着它去远方，要去寻找河流的家，要吹很多很美的新曲子。”熊像宣誓似的大声说。

　　可奇怪的是，我的心里，却草尖儿似的蹿出一些难过。熊迎上前来，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毛茸茸的拥抱。“下次我一定给你吹更好听的曲子。还要告诉你河流的家在哪里哦。”它的话让我的耳朵暖融融的。我的心，于是也像春天的早晨，倏地明亮起来。

　　我们在金灿灿的玉米地里挥手道别。我看着熊越走越远，又变成了小小熊。它帽子上的玉米粒儿还在阳光里一闪一闪，像回望时温暖的目光。

　　海淀区第二实验小学6年级 胡箫笛